自然本质的隐喻——任小林作品分析

现在很少有任小林那样单纯的画家了,表现主义在当代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表现主义已经成为一种样式,人们只要用表现的符号来指称虚假的情感,或者用表现的绘画性来陈述某件事物。任小林的画是自由的,没有规矩的,他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个规矩是双重的,一个是画画的规矩,一个是生活的规矩,对他来说似乎都不存在。任何绘画的方式都可以归入某一种类型,但我们没法把任小林归类。几乎可以用表现主义来涵盖一切的当代绘画中,唯独任小林的这种方式在任何样式之外。

任小林的画是一个超现实的和象征的世界,这两者被他揉和在一起。超现实不仅指画面的效果,也指作画的过程,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支配着画家的动作,画家如同漫游在梦境,画面则是无意识的物质显现。任小林的画就是像梦一样,似乎没有任何理性和规则,风景是云遮雾罩,人物像在梦呓中游走,颜色不仅是不协调的拼贴,而且像是从锡管里挤出来后不加调和地抹上去,单纯得刺眼;在构图上更是没有规矩,好像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他想在哪儿画一个什么东西就画个什么东西。这也像是一种涂鸦的状况,在没有边界的墙面上自由地想象和发泄。涂鸦有一个假定,涂鸦者不是用绘画的语言说话,他是用自己的语言说话,而且是在隐密的不受制约的空间里说话。他没有绘画的规则,却有自己的形象,正因为没有规则,形象才成为感觉的直接表达;也因为隐密,形象的表达才能绝对的真实。这是任何绘画都做不到的。但是,涂鸦却不一定是一个精神分析的世界,它给人以超现实的感觉,是因为涂鸦者不会画画,他像儿童一样幼稚笨拙地涂抹,营造出一个直通内心的世界,但并不是一个天真的内心世界。单纯从形式上看,任小林的画就有涂鸦的性质。但把涂鸦作为一种性质的话,那他的画还不只是涂鸦,他借用涂鸦的形式来表达另外的东西,这样又使他进入了象征。一个涂鸦者画的形象很容易被误读为象征,那是因为涂鸦者在形象表现上词不达意,他无法在形象中表达全部的意思(大多数涂鸦都还伴有词语)。但象征是一种设定,不论怎么伪装,象征总是通过一个形象或符号来指示另一个事物。我们来看任小林在2005年画的一幅画:淡彩般的山水构成画的背景,几个裸体的男人或女人在画中漂荡,人物只有意象,没有明确的形象,一个女人似乎在追逐一个男人;在裸体人物的下面似乎有一个军人,军人旁边有一些符号式的东西,然后还有一个动物。这既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画面,又是涂鸦的形式,单从形式上看,画家似乎是想到哪儿画到哪儿。但事实并不这么简单,这是一件含义深刻的作品,每一个形象都有象征性的所指,涂鸦和天真只是指示着原始的欲望。女人的追逐和男人勃起的生殖器象征本能与欲望。军人代表了制度和规范,体现了原始与文明不可调和的冲突,在某种意义上是自由的个人与文明制度的冲突,军人旁边的动物更是强化了这种冲突的不可调和性。风景也是伊甸园的象征,只有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伊甸园才可以尽情享受弗洛伊德的“快乐原则”,但是文明的眼睛在盯着他\她们,欲望的快乐只是一场无尽的追逐,永恒的漂浮。

看似简单或单纯的画面却包含着复杂的内容,这可能是任小林的策略。这种复杂性不仅在于符号的能指与所指,还在于形式本身。任小林的形式看起来也不复杂,笨拙的线条,生涩的颜色,幼稚的形象,像一个不会画画的人画的。这种“坏画”也可能是一个假像,在另一些作品中,构图总是露出玄机。在“情色系列”中的几幅作品,尤其是室内场景,尽管人物的造型还是他一贯的那样,但构图都是向心式的,一种潜在的叙事性结构。构图决定人物之间的关系,人物又是通过动态联系起来的,动态的关系恰恰是叙事的主体。在任小林的画中,动态的关系有特定的意义,因为性的暗示是通过两性间的动态表现的,尤其是在省略了形象和性征的时候。如果我们把这种构图还称为学院式的构图的话,那就说明任小林在这儿是主动的设计,他在无意识的形式中把主题设定在画面上。涂鸦的形式强调了作画的天然性质,艺术家的线、色、形都保留了没被教育或训练所“污染”的特征,如同自动主义绘画一样,在这种形式的关系中透露出艺术家的精神和意志的“心电图”。这种生命的原始状况与生命的其他原始状况是一致的,因此我们在毕加索、米罗、杜布菲等人的画中总是能看到性的联想和暗示。

从表面上看,任小林也是走的这个路子。实际上可能要复杂一些,从他的理性与感性的交织来看,他不是从个人的原始性来体验生命的本能,应该还有一个更大的文化背景。在80年代的现代艺术运动中,有一股民间美术的热潮,贵州的艺术在这个热潮中相当突出,作为贵州的艺术家,任小林也深受民间美术的影响。在对于民间美术的态度上,似乎与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深浅程度而有所不同。一些艺术家是接受了表面的原始主义,把民间美术的样式挪用过来,另一些艺术家则关注民间艺术的精神内涵,既重视原始主义的形式,也重视形式的精神。任小林就属于后者,尽管他出道要晚一些。在任小林的早期作品中,并没有明确的民间艺术的样式,但充满着怪异、荒诞和野性。他不像其他贵州或云南的艺术家那样用文明的眼光来欣赏异乡情调,而是原始的野性抗拒着文明的污染,抵御文明的侵袭。任小林的画在当时之所以受到重视,就因为在90年代初的时候正是一个精神的困惑的时期,新生代画家画出了一种都市的迷茫,现代化(文明)的进程与理想信仰的失落相互交错。来自边远地区的任小林没有参与迷茫的合唱,而是用原始的野性召唤行将失落的精神。

任小林早已走出了那个阶段,对于艺术家来说,他可能关注的只是形式与表现,近期的作品与那时相比,还是有血缘的联系,但主题发生了变化,性、色情被赤裸裸地表现在画面上。乍一看去,以为他是有意挑衅公认的道德观念。在湘黔边界有一个地方叫腊尔山,80年代初我到那儿写生,听说过当地的一个“赶边边场”的传说。说的是逢年过节赶大场的时候,少男少女各自成群结队地唱山歌,寻找和挑选自己的心上人,一旦找到心上人,就成双成对地到场子外的山林里“野合”。后来我没去过腊尔山了,去过的朋友告诉我,那儿变化很大,找不到我说的“边边场”的感觉。任小林的画使我想起那个传说。随同文明一起失落的不仅是民间的原始的形式,而是人的自然本质。那种自由的畅快的野合无疑是人的本能、欲望最自由最有力的实现。弗洛伊德说“现实原则”终究要超越“快乐原则”,就像任小林的画一样,在“边边场”的山林里还有一双文明的眼睛在凝视和窥伺。文明无以归复到原始,任小林则好像有这个权力,他从民间与原始的形式中悟到近似本能的涂鸦,打通了形式的本能与生存的本能的通道,于是性不再是淫荡,而是自然本质与生存本能的再现。我们不也正视自我的本质,是因为我们离开这个本质已经太远。

选自《任小林》,200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