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林八、九十年代的作品,对光影形状构图色彩运笔之类的东西太过关照,他太痴迷于绘画(自身)元素的探索和建设,以至于他的身份不自觉地由艺术家转向了工程师一类的科研技术人员。我们回头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那是一个思想蜂拥学术密集、既肤浅又充满活力的政治艺术或艺术政治年代!那是一个符号的年代!任小林在题材选择上的“失误”耽误了他,他的非政治和低社会性绘画内容,不合时代的节拍。无论他向印象派致意,还是借鉴文人画,这种单纯的形式上的寻找、创新甚至革命,在当时都很容易就被意识形态的滔天巨浪所淹没。而现在,艺术真的走进了多元化的时代,观念因为庞杂混乱而有了退潮之势,对绘画基础语言和技法的回归的呼声渐响,任小林的机会也出现了。任小林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优秀艺术家,他对形象尤其是对色彩的探索极见功力。任小林近期也对自己的整个绘画风格做了调整,进入了一个他个人创作极其重要的转型期。他的作品由满溢向空灵流变,再由空灵而满溢。更加可喜的是,任小林作品的内容终于独立了。一花一树也好,一人一景也好,任小林在苍茫宇宙浩淼乾坤,种瓜得豆种豆得瓜建设起自己的一方田园。他依旧看重技法,但这个技法终于和内容挂上了钩(与内容无关的技法无关痛痒属于纸上谈兵),像山谷吸收山风,大海吸纳川流。任小林现在的作品,可以用时下电影界的一个时髦词汇来形容,即“独立精神”,无论人树山川,皆儒皆释皆道,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与现在文化的狂狷,尽在他有声有色无穷无尽的一册山河中。
任小林现在的油画作品,被艺术家本人笼而统之地称为《风景·山水》。“风景”是人文的,“山水”是人道的,艺术家则是十分人性的。所谓“人文的风景和人道的山水”,其实是被文人臆想和杜撰的风景和山水,它是完全彻底地属于中国的,属于中国古代文人的,它既是一个奇迹,又是一种残疾。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风景和山水是极端异化的,风景是有庙宇和古迹的风景,山水是庭院回廊间的假山假石假溪流。在中国传统的春宫画里,一切苟且之事皆发生于柱廊之间,“风景”之中,“山水”之侧。任小林机智地偷换了生活和文化场景,将自然风景和纯真山水置放于文化理想和“现实生活”的脊柱之上,使得旧有道德如芒在背,并且还被迫被呈现为一幕幕类似戏剧舞台的滑稽效果。任小林以“在野”的思考完成了他对“正统”文化的调戏和“误读”。
但是,任小林其实不是一匹喝人奶长大的狼,他的“反骨”也非天生而是后天培育的,他的智慧是修来的,所以他不会乱棍打死老师傅,他在对传统的怨气中,其实更多地还是裹挟了对传统智慧的青睐和赞美。在他的“天地人”观念中,我们依然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中国的脉络和纹路,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道教的肌理。
任小林的游戏,是游戏风尘的游戏;任小林的戏剧,是超现实主义的活报剧。任小林从来不以“现实”为依据,他作品中的人物和场景永远是虚拟的,是不确定的,是飘来飘去的,他认为只有这样他才可能自由地创作,自由地赋予他的人物以灵魂和肉身。所以,其实任小林是一个飘逸的艺术家,他的哲学和艺术思想都是凌空的。现实对于他来说也是虚幻的,是一种不断成长着的神话。所以,其实任小林是一个描绘神话题材的艺术家,就像中世纪的大多数艺术家一样,只不过任小林的神话更加没有边际、更加不可触摸而已。
任小林在《风景·山水》中,创造了很多似是而非的动态,和很多摸棱两可的样貌,并且始终有一团活灵活现的雾气神仙般游走,先知一样莅临,那种不可捉摸的鬼气森森,让观者如堕五里云中,丈二和尚迈不开腿,丈八蛇矛不知往那里刺,但氤氲古格中,祥云围绕,你可以变换各种姿态流连,舒畅且安闲。
色彩是任小林《风景·山水》的一道霞光,霞光并不耀眼,霞光冷峻而清凉。任小林的色彩是朦胧的,是黎明时刻浸透湿云的长庚星,虽然没有坚强的附着力,但却挥之不去,涂抹不掉。色彩是不断变幻的,即使是完成的作品,色彩依然变幻不停,交织且缠绕,像云和云,雾和雾,云和雾,云进到雾里,雾坐上云端,似云还似非云,似雾又似非雾。在任小林的油画作品中,你几乎找不到时下流行的纯色和单一的原色,所以一切都可能延续或突然静止。有时候我会指着一幅画儿问任小林:“画完了吗?”他要端详一小会儿,然后可能会说:“完了”,但隔一小会儿,他可能又会说:“也不一定”。对色彩漂移的追求,是任小林绘画的一个显著标志,我觉得。色彩是任小林的仙女。
任小林绘画是对中国现在艺术“同一率”的一种嘲讽,任小林从题材到技法的偏离,使他和为数不多的几个艺术家,孤独地支撑着“中国多元化当代艺术”的幌子。在这个日渐趋同、不鼓励创新的工厂制年代,任小林的创作正一天天显示出新鲜的活泼和活力。当一池春水开始搅动,我相信任小林将成为最有国际市场竞争力的艺术家,因为他的“中国思想”和他的特力独行。
任小林的《风景·山水》,给中国现在艺术看风水。
选自《任小林》,200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