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时代,轻灵的现实——新视觉’06主题阐释

“新视觉06”是何香凝美术馆举办的第三届全国美术院校油画专业毕业生优秀作品展。这个每年一度的展事,旨在观察和了解当前美术院校油画专业的教学状况,展现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在创作上的新的探索,并提示中国绘画艺术的发展趋势。在这个基本宗旨之外,我们也为本次展览设定了一个挑选和呈现的主题情景,“现代化的成人礼”,目的是希望通过这批毕业生的观察和体验,反映当前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的历史性变革的某些侧面,也借此感知未来社会的脉搏。这些考虑,构成了本届展览的策划初衷。   

展览的主题,“现代化的成人礼”,是一个历史的观察角度。它包含了两重寓意。首先,中国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进程,从历史和社会学的角度看,可以与西方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的,属于现代化早期的社会发展阶段相比拟。根据中国科学院(2006)的《中国现代化报告2006》,这一过程还远未完成。与此同时,在部分地区,在不同的程度上,中国的社会发展又卷入了自上世纪末开始的,席卷全球的“第二次现代化”或者“后现代化”的转变进程。这两个过程相互交错,而且分别处于发展的初期阶段,使得当前的社会状况和问题显得异常复杂。这种发展的阶段性质,以及它所带来的希望、痛苦与困惑等诸多复杂而深刻的社会体验,使我们倾向于把当前这一转型和变革过程,看作一场规模宏大的民族现代化洗礼。   

另一方面,毕业,对大学生来说,也不啻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成人典礼。在这之前,作为父母和学校荫庇之下的孩子,他们得以和社会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生活的全部压力还未真正现形,思想与激情还未与现实相遇,问题、困惑与理想、空想和幻想缠夹不清。但是毕业,或者即将进入这个社会的预期,一下子将他们置于巨大的社会现实情景之中,促使他们开始认真地审视这个他们将从此与之独立相处的环境,并思考自己在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   

于是当前这个宏大的时代和社会背景,既构成这些学生生活和创作的出发点,也成为他们探询和追问的对象。他们的个人成长经验,与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种种社会集体经验相互重叠、混合、碰撞,为我们观察和解读这个快速变动的时代,以及它的发展趋向,提供了特殊的感知渠道。   

这一切,体现在他们以视觉呈现为手段的油画创作上,既有因为时代进步、观念变迁所带来的对记忆和历史的重新解读,也有他们对现代社会和民族现代化的本质、意义、策略及前景的探寻、思考和忧虑。另一方面,作为对自己无法完全理解和把握的世界的一个回应,他们也试图从个人的角度出发,或者单纯地记录身边的现实图景,或者描绘自己似乎难以言说的思想和情感体验,或者干脆放纵于想象和虚拟的世界,从而表现出对未来的一种本能的拒绝与逃避。   

齐格蒙特·鲍曼(2002)用“流体”以及其“轻灵”和“流动”的特性,来描绘我们今天正在经历的“‘现代’这一时间范畴的‘现在’这一阶段”的特点。我们注意到,由于年龄的关系,更由于身处学院这一与现实疏离的知识环境的关系,使这批“80后”的艺术家对社会的观察和感受,更多地带有“后现代”对“现代”进行审视的视角。他们的观念,反映在创作上,带有强烈的怀疑主义、相对主义和个人主义倾向。套用鲍曼的词汇,他们眼中的时代是流动的,现实是轻灵的。固定的价值和意义早已不存在,一切都有赖于阐释;而对于那些复杂的、深奥的、沉重的现实和观念问题,他们更倾向于凭感觉去表现与把握——或者干脆回避。理解和答案似乎已经不太重要,而肤浅和表象也可以有迷人的魅力。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生存智慧和特质。   

毋庸讳言,在创作上,这批参展的作品还带有明显的地域特色和学院传统,以及他们的指导教师的个人艺术风格。同时,他们也广泛地从国外的大师和国际流行的样式上吸取灵感。这些借鉴和影响,都在他们的作品上留下了新鲜的痕迹。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欣喜地看到一部分学生在探索创新的艺术道路上的出色表现;他们的作品所展现出来的思想、技巧和智慧,盖过了同时存在的生涩和幼稚,显露出了巨大的艺术潜质。可以肯定,他们将为艺术的未来注入新的活力与能量。   

当然,在任何意义上,这批参展的作品都不应被看作是所有院校和毕业生的全面代表;他们所展现的对时代、社会、艺术及这一代人自身的认识与体验,也只是对这些宏大对象的一个有限的角度和层面的反映。但是,我们相信,持续地关注和记录这样一批特殊的人群的视觉和经验,从长远看,将具有巨大的历史和学术价值。而这正是“新视觉”系列年度展览的规划意图。   

时代·幻象   

现代化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使个人自由越来越少地受到非经济条件的制约,这为个人主义的产生奠定了社会基础。而后现代——姑且这么叫——则更是以瓦解传统,解构主流为自己的首要任务。可以想象,这种新的时代气息,与青年人的气质天然契合,使这些艺术家名正言顺地成为观念的游戏者。他们以个性化的表达,对历史、记忆、时代、未来,以及视觉世界本身,表达了自己独特的观察和意见。他们溶解了历史遗留的固化物(同前: 4),剪断了符号与含义之间的纽带;他们重新解读、质疑、批判与嘲弄,却少有义正词严的声色,而多的是游戏和玩弄的姿态。他们是时代的产物,并通过质疑和解构所有时代的符号,重新定义了自己的时代。   

在方法上,挪用和并置是他们在这类创作中常用的,屡试不爽的策略。而对当前和历史图像符号的大胆而娴熟的运用,体现了他们敏锐的观察、感受和思辨能力。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一些非常富有智慧、技巧和想象力的尝试。   

在韩建宇的《同志》系列中,不同时代的名人,被剥离了他们通常被捆绑在一起的主义与观念提示,并通过他们的并置,尤其是把“憨豆先生”与政治符号人物的有意混同,似乎暗喻了这个时代历史和政治的虚妄,或者图像与娱乐的“真实”。   

王晶的《大取经》和王春黎的《使命的召唤》等作品采用了相似的戏谑性手法,对于中国的传统和现代化的策略,以及中国与世界文化的关系,进行了大胆的质疑和批判。二人对传统文化和当代图像符号的巧妙的挪用,提示了我们当前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却无从把握的社会现代性难题。   

历史和记忆是他们的另一个创作资源。在这些“80后”艺术家的作品中,上几代人代代相传的记忆符号,尽管形式还在,但其面貌,以及本质,都已经大异其趣了。这种感受力的变迁,不能不说是时代进步的结果。如刘玉洁的《以舞台的名义》系列,对样板戏的表象和内涵的抽离,暗示了在消费文化时代,传统意识形态的不可逆转的消亡。而于子博的《觞演》,同样强化了历史记忆的戏剧性效果,进而呈现出一种似真似幻的表象。  

陈皎的《工厂》系列,则是另外一种对“记忆”的重温。孤立、飘零的厂房,既是艺术家个人的成长记忆,也是被我们这个时代迅速抛弃和忘却的集体经验。它提示了在现代化的急剧转型过程中,我们对过去的某种复杂和无奈的情感。这种类似的感受,在其他一些作品中,也或多或少地存在。@TwoCols@    
这是一个图像的时代,但也是一个图像和符号的“所指”性受到前所未有的深刻质疑的时代。当一切都不再绝对的时候,怀疑主义开始成为这些艺术家们自觉不自觉的创作思想和探寻的主题。关智元的《善于伪装的真实》正试图提示这样一个哲学问题。另一方面,怀疑也导向对于世界和人类的好奇探寻,或者自我批判。周轶伦的《They Enjoy It?!》对于人类的主宰意识,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提出了强烈的质疑,也触及了当代社会文化中的权力、窥探的现实问题。   

技术进步是现代化的动力,它在扩展我们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手段的同时,也反过来塑造我们对世界的观念甚至情感。刘菲的《橘》、《过程中的可能性》赋予了虚拟的机械装置以童话般的形象和生命,并给它们抹上了一层温馨人性的怀旧色彩。它让我们想起现代社会早期的工业时代,以及当时的浪漫的现代化理想。不管这种追忆是否符合事实,它却似乎折射了今天后工业时代的技术的隐蔽、强大但反人性的本质。而张聃的《精神禁锢》等系列作品,则直接表达了对现代社会的前景的灰暗预期。这种由于技术的发展导致对人类精神控制的担忧,自始至终伴随着人类的现代化进程。   

另一方面,许凌的《奔腾100——中国造》,则巧妙地结合传统书画和电路板特征,制造了巨大的视觉和思想张力。它提出了一个看似玩笑,却不无现实意义的问题:我们的民族将如何在现代化的技术革命中赢得竞争,如何保持生产力和民族文化的同步发展,实现它的可能性和代价是什么?   

在面对时代和现实的问题时,逃避成了另外一些艺术家的选择。对于在心理和经验上只能勉强算作成年的他们来说,虚拟和想象既是他们成长过程中的营养,也是在严峻的现实前景之前,可以再次获得安全和慰藉的庇护所。逃避不是罪,他们或者沉迷于未来和虚拟的幻想,或者固执地迷恋着甜蜜的记忆——总之,如果能够回避或者延迟与现实社会的直接遭遇,就是一件值得的事情。这种创作,作为一种“浅思维”的表现,正在成为这一代艺术家的某种特征。   

在这些创作中,王远铮的《黑洞洞》系列描绘了富有诗意的想象世界,富粒粒的《啦儿啦》则不厌其烦地铺陈了小女孩记忆和梦想中的所有美好的东西。代瑞雪的《云上是梦》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希望借助城市的(超)高层住宅,远离现实纷扰的愿望;祁峰的《云》系列,同样充满了超脱尘世的幻想。而张慧爽的《佛光普照》等作品,则表达了一种对能够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神仙般的”快乐生活的向往。这些作品大都着力表现美好、浪漫、诗意、快乐、幽默、安宁、温馨的世界,似乎反衬出他们眼中现实的原形和面对它的无奈。   

值得一提的是杨双庆的《十五朵花》等系列作品。这组创作以一种貌似小男孩涂鸦的风格,展现出一个个天真、奇异、混乱、血腥、原始的图景,似乎唤起了人类历来被社会规范刻意压制的某些童年想象,表达了艺术家对普遍接受的教育、社会和艺术规范的反思和质疑。   

现实·图景   

中国现代化的另一个显著成果,是深刻地改变了我们身处其中的物质和社会环境,无论是其面貌还是肌理。作为结果,“现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显得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令人目眩神迷;但同时,也从来没有这么疏远、陌生、压力重重和无可逃避。因此,世界在他们的眼里,在他们的画布上,就像是一块块随机定格的图景,呈现出一种“无机”的品质(冯博一,2005)。另一方面,他们的小小的困扰,秘密的愿望,偶然的疑虑,也通过对自己和环境的描绘,幽微地传达了出来。   

在这些作品中,现实主义仍然是他们观察和反映的主要方法,其中人物/肖像占了重要比重。这似乎是因为在表达细腻而难以把握的内心感受时,人物对象成为最方便的选择。这些作品往往以艺术家自身经历为题材,表达了对即将结束的学生和青春时代的留恋,如杨纳的《棒棒糖》系列,对儿时天真无忧的幸福时光的追忆,如刘洁的《无题》和《江韵》系列,等。另外一些作品,如史怡然的《蜘蛛侠》等,则着力描绘了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心理冲突和压力。这类作品,既带有普遍性的“成长的烦恼”的印记,也折射了在这个特定时代,社会环境的快速变迁所带来的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和不适。   

其他的作品,则试图以一种更加成熟、理智和探寻的眼光来表现自己和环境的关系。他们或者顺利地进入这个繁华而富足的现代社会,并享受成果,如宋晓君的《五月》,一组优雅、温馨的小资少女生活图景;或者冷静地观察,与世界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如刘晟《姿涩》;或者,如刘婷《花园与心脏》系列一样,试图用一种更加理性的眼光,来剖现“陌生,恍惚和缺乏安全感”的复杂体验。而李玲《二零零五年六月五日》和曲木子的《后冬来》等作品,则带有一点更加神秘的心理探寻意味。   

另一方面,余拂一的《钓鱼》等,高萌的《像花儿一样》等作品,则更多具有一种现实风景的味道,如同他们生活的一个随机瞬间的定格;而他们个人的感受,也似乎融入了一种漂浮的“无我之境”,显得随意而冲淡,甚至略有些漠然。这种轻灵、疏远、随意的观照,也是他们这一代的特点之一。   

相比之下,另外一些作品的诉求则显得相对明确和强烈,所针对的也是较为广泛的社会现象和问题。杨健男的《人与动物》组图,尝试探讨人类的生存和生态伦理问题,这多少是对当前现实状况的直接关注和反应。李沛恒的《大时代》1和2,则尖锐地表达了对工业时代人类个性丧失和身份异化的忧虑。而张海军的细腻具有压迫感的《祈祷》系列,突出了当前时代的图像特征,以及它与艺术创作乃至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问题。   

此外,通过都市风景的图像,对当前时代的一些现象、特征和本质,进行理性的探寻和质疑,也是一些艺术家的选择。任今今的《都市夜》,试图以一种中性的眼光,突出了消费时代的典型生活图景——商场,而把它对我们各自生活的影响和含义,留给个人去判断。马文的都市郊外公路上的夜色,以迷茫而瑰丽的图像以及模仿传统立轴的形式,隐喻了都市化的快速发展,以及现代社会与传统生活之间日益背离的现实。   

赵茜和应端端则把眼光投向现代社会组织,分别以“标签”和“监视器”为对象,突出了当代人被种种制度、规范、文化日益捆绑、限制和异化的现实。而陈希的《WANG》,则以寓言式的图景,表现了这种“被网罗”的社会生活,以及其中的可怜和无奈。   

而同样是寓言,孙红霞的《磁场》,则以精致的显微图景,凸现了高度发达的技术观照下,个体生命的卑微与脆弱。它似乎提示了这样一个不无荒谬的事实:在现代社会,人性(humanity)不是通过与自然,而是通过与技术的对立,从而得到定义的。   

参考文献:   
鲍曼,齐格蒙特,2002:《流动的现代性》,上海三联:上海   
冯博一,2005:《未来的显现》,出自《新视觉:自我成长的处境与选择——第二届全国美术院校油画专业毕业生优秀作品展》画册,何香凝美术馆:深圳   
国科学院,2006:《中国现代化报告2006》,http://finance.sina.com.cn/blank/zzxdhbg2006.shtml,2006-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