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翊对话张春旸

张:特别反感说自己,唠叨完了我不想看。 
周:咱们就从聊经历开始。你不想聊自己的话就聊跟你自己经历有关的。那就先说点你身边经历的事啊和人啊。 
张:你是指什么时候开始,几岁呀?开始学画的时候? 
周:从小吧。你还记得的事。 
张:哎呦…小的时候就像童年里唱的歌一样,很枯燥很无聊。但是那个时候我是不太说话。小的时候特别特别自闭。小学的时候去同学家玩,一年级吧?同学我都忘了,家长看见我就说我有发展。意思就是这个孩子以后会发展的挺好的。哎,我就想他为啥说这话呢?就一个原因:因为我不爱说话。别的小孩都在说话的时候我就在那不出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就是不爱说话,特别特别腼腆。老师给我写评语的时候说:这孩子孤僻,性格孤僻,要多跟大家交流。小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我总是在打击中长大,所以我抗击打能力特别强。那天我还跟他们谈呢,我说我没受过宠,因为没受过宠,所以也不存在失宠这件事。没有说一些事情在我这儿非要怎么样。来去匆匆,我觉的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似的,这就是我,到现在…… 
周:不愿意跟别人争? 
张:噢,对。不争。我觉得那东西好像不属于我。我从来没有说要争宠这个概念。 
周:你的兄弟姐妹呢? 
张:有一个哥,感情非常好,就是好的不行了。我一有点什么事吧,他就发短信,连续几条,十条……电话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比较关心我心里面想的……感受。 
周:你说你不喜欢说话,那你喜欢什么? 
张:小时候……哦……愿意发呆,我最愿意发呆。老师讲课的时候我都听不懂。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说至始至终老师讲的那个话能从开始到结尾都是听着的。他讲的我开始听两句,然后就想到别的地方了,然后又回过头来听两句,然后就结束了。基本上后来我想想我的成长经历都是自学。 
我读了那个…初中之后吧,考中专。那会我妈是觉得考大学太累了,女孩就考个中专吧。那会中专给分配工作,就是不允许你再考大学了。毕业以后,我妈就给我找了一个她们的同学,在省里刚弄的建筑装潢公司,把档案挂在那。我工作那会16岁,出去在个广告公司工作。有一个人是我们长春地方轻工业学校毕业的,让我给他画张像。我就说没画过头像,他说跟画几何形没有什么区别。我就画,画就按那个标准画出来了。他呢,就觉得不错。他说,这么小你考大学吧!我就找了个高考班去学了。没有书,高中书一本都没有,拿了一本历史大辞典去了。还有一个BP机。刚开学的时候特有意思,历史老师讲课,我的BP机响了,噔噔噔,就属于社会小青年了……哈哈……然后老师说谁把鸟带来了?然后他就过来看我,说:大辞典不行,你得把书所有的书都准备好了,世界史,中国史。我就开始找同学,给我弄了几套书。 
考学我的档案不行,因为中专分配,你要是想考大学就得转到地方上,而且你那个户口得过三年之后才能考。我那个时候办了一个假的档案。我现在那个……就是我在研究生的那套档案,都是假的。我真正的档案留在我妈妈的同事的那个地方了,那个是真的。我就是用的假档案考大学。当时没学过这些课程,一看都蒙了。但是我比较执着,一坐就一上午——看书,然后吃个饭,一坐那三个小时不动弹。就是硬背出来的,因为高中课程就是背,就是都是硬背出来的东西。考大学那个时候,考文化课我就有点蒙了。第一场考的是语文好像是语文。第一个作文写完了之后,发现后面还有一个小作文呢。我就手有点抖了,得得得地写完了。哈,然后下午考英语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跟要上刑场似的。稀里糊涂就去了,最后考上了。就是大学读书生活的开始。 
因为从社会上过来,有点社会青年那种,就是跟其他高中生不太一样。那个时候我在中专里学的装潢设计,是和绘画不一样。大学考的是纯绘画-油画。对画非常着迷,就是别人都出去玩,我会整天呆在画室里面画画。 
周:那你画画也主要是自学? 
张:画画自学…差不多吧。有个老师比较了解我,俞老师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他就说我画画也受过地方上的影响,也有喜欢不同的画家呀,但是好像都没有按照他们的路子走。可能原因就是我这个人比较固执,还是个比较封闭的自我世界。就我还是从自己的理解渠道里面去理解别人。所以就是所有的东西来理解的话就不存在着跑偏,跟着别人受影响。就好像还是有一个…有一个自己的理解在里面。 
周:一开始就有么? 
张:一开始可能没有。大学的时候我们班特别不喜欢搞写实的,有一个搞写实的我们就天天拿他打趣儿。就是那个时候,周围的人对空间的理解,对空间造型的理解还是挺独到,而且提出寻找自己的语言上来了。我觉得这个挺重要的。那时候感觉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米勒是谁,梵高也不知道。 
长春有一个特别美丽的林子—白桦林,进去之后你就会看见地上都是黄黄的叶子,白白的树干,天是蓝蓝的天,特别特别的美。我看到任传文画写生,就问他任老师你的天怎么那么蓝哪?他画的天比实际的天要蓝很多。我那个时候还是按照客观的东西来看画。他说:“我心里面它就这么蓝”我就听不懂这话,然后我就琢磨,之后我就慢慢地知道了梵高,迷恋看《梵高传》。其实本科里面有很多都是正因为没有那么强烈的固定的东西给你,所以你就有很多那种如饥似渴的愿望,我那会儿读书,看《梵高传》,看《艺术与视知觉》,因为自己不知道,就是完全是从书上找,看古典文学,看小说。那个时候过的很丰富,但也很单调。大学的时候人家都恋爱了我还是直愣愣的,傻呵呵的还是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在走。大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有自己的愿望去琢磨绘画。对造型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看待。当然…也是看不懂席勒在空间上里面的那种理解,看不懂毕加索的时候觉得这是一种苦恼。我当时也不知道,但是偶尔就觉得那个里面是有东西。我绘画里面的理解和成长都是因为别人说过什么话,或者别人来讲我的画的时候我才能反观自己,我才能知道这个东西。大学的时候基本上就画那些东西,其实我觉得那个时候还挺压抑自己的。俞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 
周:你说的那个俞老师是谁? 
张:吉林艺术学院的俞国樑老师,那个老师挺神的。我到大学的时候还不太爱说话。跟别人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是那个挺害羞的。 
周:还是很内向是吧? 
张:还是很内向。大学毕业之后我抱一摞画就去找俞国樑老师,给他看画。那个老师观察人跟别人不一样,他往往从一个细节里面看一个人。就是别人对那个人都有争议的时候,他会分辨这个里面是怎么回事儿。就是非常非常智慧的一个人。 
周:这是不是就是你说你特别喜欢的那个老师? 
张:对。我给他打开一摞子画,我说给看看画……就不说话了。然后俞老师多少年后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帮你吗?就是因为很多人给他打开画的时候就说:这个画是我很久以前画的,要不说这画还没画完。意思解释解释他能画的更好。就我,啥也没说。他觉得我挺实在的,就决定帮我。他给我讲画,我都会一楞。我很少反观自己。就在那 个时候、那个年龄,不太去想自己怎么回事儿。他就是能在每个时候都跳出来站在另外一个距离来看我。我觉得这是高的地方,这是给我最大的影响。包括他给别人讲画儿,讲绘画里面的那个空间。他说实物的东西好画,虚空间的东西难处理。我就记住这个东西了,这个对我影响也很大。 
周:就是说关注后面背景要胜过前面的实物。 
张:对!这点特别重要。他跟我讲的画儿里面也不多,但是他对人的那种理解对我影响特别大,画里面也是。 
周:刚才说到距离,能再仔细解释解释吗? 
张:我特别喜欢那个……就很小的时候你不知道自我是什么,但是这个自我存在了。就是这个自我存在的时候,你没有反观这个自我。我是在那个时候做的好的可能就是这一点。我小的时候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但是那个不一样让我很痛苦。就我特别想追上别人的步子想跟别人一样,但是就是有点怪怪的。嗯……等着我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会这样的……我的生活,小的时候的生活,有很多很多的原因促使我这样的时候,我再看自己就是豁然开朗了。原来是另外的一个自我,压抑的自我和一个释放的自我,就是和别人接触的自我,还有一个藏起来的自我,我就把自我的关系……有一个阶段,零几年?05年到07年?在绘画里面把它强化出来。其实还是对我自己的这种理解。那时候的自我是一种抗争,因为你周围环境给予你的,和你自己的内心的感受。它不是同步的时候会是一种抗争。这两个自我有的时候是一种慰藉、有的时候是一种争执。这个自我很早出现过,我以前做过一个梦,考大学的时候,梦见我自己拿一个刀来扎自己,我就醒了,哎我就觉得挺可怕的。就是自己能跳出来看我自己。我那个零几年的画里就有自我和自我的关系,它们的关系里总希望有一个大我来包容一个小我。大我和小我仍然属于自我范畴。那我就发现佛家里面的无我,可能无我就是是另一种称法了,按照我的这种称谓来说,无我就把我给融化没了。 
周:这是第三个概念吗,还是说……? 
张:第三个概念。 
周:这又是一个新的。那个大我是指接近社会的,跟社会发生关系的那个我,小我是比较压抑的,藏起来的那个。 
张:没有自己了,你到哪都特别自然,它实质上可能更超脱出来了。 
周:这个在我看来是不是有点像社会的我了? 
张:嗯…… 
周:那个无我和大我是不是有点像? 
张:对。挺像哈? 
周:你觉得呢? 
张:大我还是有一个小我的引导在里面,它还是入世的。无我我觉得是出世的,它已经那个什么了,大隐隐于市那个感觉了。它已经出世了,可能我是这样想的,词儿不对。 
周:那你刚才提到这个说跟绘画有关系是吧?你说跟当时的画有关系。如果说理解成画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你的性格了,是这样吗? 
张:哎?我发现你说的好!我很多时候,在画里面反观自己。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时候,通过画画才知道。哎呦,那个时候我再回头看我九几年的画,才能知道这里面有一个我的什么样的东西,然后我会顺着这个东西往里面去想。很多时候是一个反观。画出来那种痕迹,那种情感的痕迹里面去寻找。包括有时候写些文字也是。在那个文字里面,过了半年或者过了一年之后回过头来看,或者你哪怕过几年来看这个东西,只要那个东西是真实的,必然能从里面能寻到自己。 
周:但是这个前提就是你画的那个东西是真实的。 
张:真实的,必须要真实。你要不真实,这个东西存不住。就像你写的文字一样。真实的东西,哪怕就简单几个字,自己看着都舒服,就是多少年都觉得舒服。就是这样。记录的就是真实的感受,没有修饰的东西,没有无中生有的东西。 
周:你说的挺好的。刚才提到了人,那你再说说人吧。 
张:最重要的人就是俞老师。让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你知道, 有点什么烦心事,你会胡思乱想的时候,当你想起一个很美好的事让你就把所有的烦恼都放下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他。就是太有意思了那个老头,太好玩了。都是生活里的趣味,他特别有趣儿!他总是火眼金睛一样把我叨住了。我就说他鬼神附体的那感觉。他有点那样!就象老中医把脉似的,能把的特准。他说出来的那东西都能让你一楞。 
周:就是他比你自己还了解你。 
张:啊…是! 
周:来到北京以后呢? 
张:我来到北京啊?来到北京挺不顺的。在家里那就是谁画的好谁就牛,大家都喜欢。那时候你有脾气什么的大家都能包容,你画的好嘛!到了北京之后我就发现我跟别人不一样。说话也不一样。我们地方就是特别损。你有什么问题,大家就能把你埋汰死了。我们班有个男的腿短,我们就说他像4,1234的4,那4腿多短那!我们男生班有个牙不好的,我们说他一口小人儿酥。我们班画画不就没事吗,只要画着画呢,只要提到一个人,这人原本挺好的,十几个人就开始攻击这个人。这人一定弄的不行了,简直没活路了。然后我就是我班维和部队,我就说那人没像你们说的那么不好。我们班就是比较损,但是说话比较真实。到了北京之后我就发现大家都说好话,所有人都说好。就没了那个标准,就有点后现代主义了。我以前还是现代主义。那个标准是现代派里有一个标准的,就像后现代主义已经把那个标准已经解构了。我就觉得怎么都好,这么有道理呢?就蒙了,盲从了。那时候我就开始画儿童画。因为大家都说他们看到儿童画真实,但我把我自己给扔了。那画就画的特别傻,读研的时候挺苦恼的。再一个就觉得自己没文化,我以前读的书都还是读西方的东西多一点。中国古典文学是读了,但是对于中国传统绘画里面是一点都不知道。到了北京之后,发现对传统的东西都不懂啊,这是个问题啊!03年快毕业的时候,我第一次谈恋爱,画了一批画。那个时候好像就明白了,你不找它就出来了。当时想放弃绘画性想找些现代性的东西。然后做了一些《痕迹》。关于每个人用过的杯子。我们说话里有很多掩饰,人的行为也有很多矫饰的东西在里面。你可以这么做这么说,那么做那么说,但是你在下意识的细节里面流露出来的真实恰恰能揣摩出来一个人。然后我就做了很多这个痕迹:就是一个杯子,一个啤酒杯,擦了口红的纸,一个团巴团巴的纸,就让人觉得这是一个什 么样的情景。就好像一个烟头扔在折过的一个杯子里面蛮有情趣的。就做了几个这样的东西。带着一种试探,一种追问去理解人。那时候生活里还有一个并列的东西,就是纯粹的个人生活感受的理解。画的一些很浪漫的,在水里的人,人和周围的事物很散乱没有秩序感,但是纯粹的抒发自己内心的一种感受的东西。两个东西都是并存的。我会在不同的思考里选择不同的东西来进入。后来我想把绘画性放弃的时候,转为对历史的一种追问。每个人都理解政治,但是政治这个东西是什么?包括我们过后以客观的形式来陈列它,政治事件、历史事件下面那个人的时候,我又做了一批小的搪瓷缸。那个时候压抑人性,但我就把那个年代里头集体的思绪展示出来了。 
周:就是说你画的静物画对象虽然是物,但实际上你是在画人或者是在画情绪? 
张:嗯……对。也是个追问。那个东西就完全是一种思考,对人对当下的追问,形成了一套东西。还有一个就是纯粹画自己感受的东西。这两个东西我那个时候都没有分开,都是并列的。 
周:追问是不是指在一个东西,一个行为发生之后,然后你通过它留下的痕迹去重现之前的? 
张:对。我是探究真实。但是真实是存在于一个特定环境下微小的细节里面。这种真实并不存在于一种语言或一种行为。我就是在这几个问题里面延续了一些东西。 

周:不在于这个人试图表达的东西,而在于她没有办法掩饰的细节。 
张:对对。我在那个时候已经有一种对自己在绘画外,额外提出的问题。在本科的时候也有。本科画了缸子,对着缸子看自己,其实那个时候已经很观念了。但我就进行了几张,没有进行下去。就是对于画意绘画之外的一些东西,琢磨这里面的问题的时候我曾经走过一段。但最终我还是回到绘画性里面去看待自己。我把自己给看明白了,自己比较适合这个东西。 
周:恩。你解释一下你说的这个绘画性,或者你理解的绘画性是指什么呢? 
张:绘画性啊? 
周:对。就是你刚才说的,出来又回去的这个东西。 
张:我理解就是象文学性一样,文学性存在于绘画性。你画面里面有主角有人物、有祈求表达的感情。非绘画性里面这个东西已经放弃了,它就是客观的尽量去回避这个东西。像波普它就是非绘画性。 
周:恩,回避题材。 
张:对。回避情绪上的东西。就是以尽量客观的东西出来。 
周:符号? 
张:符号。非常简洁强烈的符号感。贴着标签一样,logo。 

周:那你说你又回到了绘画性里面是指哪些作品? 
张:回到绘画性里面我曾经经历过一段挣扎。当我放弃绘画性的时候也有一种快乐,就完全是手感,手画,人已经和你画的东西不建立一种关联的时候,也有一种快乐。那种快乐是完全跟你割裂出来的快乐。你完成它,跟你都没有关系。投入进去的时候反倒有一种苦恼。在绘画性里面坚持,去挣扎的时候也有一种苦恼。就是各有各的不一样的东西。 
我07年去法国的时候,看塞尚。我以前特别不理解塞尚,我觉得他画的特别笨,画的那个人也笨。我那时候就是特别不理解他。但是法国人那会儿跟我说,有一个朋友看我说我的自我是很有个性的。他就讲到塞尚那种共性的东西。当时我挺不理解他的,站在那个角度那个时候去理解他的时候一定是有自己的一种侧重点。但好在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东西我要研究,我要知道是什么。卢浮宫边上有一个什么馆,那里有莫奈的睡莲,我看到塞尚画的一个静物,就是画一个小苹果。我看了能有一个多小时,我都快哭了。我就觉得一个人苍茫投生的那种孤独感。我感觉这个苹果就是画的塞尚,就是一个人,这个人已经穿越了多少年,几百年,穿越了这种时空,他就孤独的在那,就是一个人的共性的东西。我太感动了,就一个小苹果就让我那么感动,他画其它的景物、瓶子什么的我都看不出来。然后我又看他晚年风景,色彩层层镶嵌在一起,那种层次感,他就用绿色、土黄和蓝色来画那个树,哎呦……我就觉得特别神性。他已经超越了自己,已经崇高到一种理解来看待这个静物,看待风景。他就像中国人一样,超越了自己去追求一种和谐。更大的一种更豁达更宽容的东西。我就知道那个东西是一个距离,是我要走的路。我看了那个回来之后,可能在生活里面又生孩子啦,最近我在画里面是找到了一些东西。我尽量在画里面,就像中世纪里的人一样把自己的情绪给画没了、画平了。然后把这个东西尽量的简洁,出来的东西。哎我觉得特别好。我喜欢,我越来越喜欢了。 
周:你刚才说的中国人的东西,是指中国的文人画吗? 
张:恩。中国文人画。包括写书法也是一样,我以前看中国的东西,他们都讲什么玄之又玄哪,天人合一呀,我总觉得这种东西是空洞的。但我现在的理解就是那个东西必须得那么提。不那么提他说不出来。比如一个人喝了酒之后,或者你生病的时候,脑子里头游离出文字的时候,甚至你都不想这个字就出来了,顺着你的手就出来了。那个东西就已经和你身体、和你灵魂之外碰上了。就哇哇哇哇的出来了。像写书法,中国人写的书法讲行气、讲顺、讲自然而然、讲大道,这里面的东西都是有道理的。当你不自然的时候,你的语言和这个人是分开的。只有你自然了你这个语言出来就是个性。你看王羲之是看王羲之的人格。我现在看什么东西我就愿意看人,这个人有没有魅力。看的就是这样。所以理解来理解去,就是看一个人先是有没有人格、有没有个性,然后看有没有智慧,有了这个东西他在文字里面、绘画里面、或者书法里面他就出来了。能看出来,那就是天人合一。他已经把自己揉到里面去,好像顺着一个东西什么什么…但是前提是他一定经过很多很多的挣扎,就这种技术性的东西和他愉悦的东西。其实万物都是相通的,像佛家里面讲的执着要破出执着,它就是这样。画里面我曾经有很多的执着,但我又放下了执着,又重新又在里面,但其实并没有放下,依然还是存在在那的。你只是放下的你的一个偏见而已。 
周:恩……那……咱们中国人有句话说叫画如其人,大部分被理解为我得先做人,然后这画呢才能画好,你觉得是这样呢?还是画是能够驾驭人的一个东西?比如说像……这可能是蔡元培说的吧?美育代替宗教,作为一种德育。这就等于说美的东西可以教育人去如何做人。你觉得哪个更贴近于你呢? 
张:我觉得两个都有。但是首先蔡元培讲的这个东西,美育能感化一个人的时候,首先这个人能看到这个东西,他有感化的诉求在里面,这个东西才能感化他。如果对于这个东西他看不到,他没有那个愿望的话它不会起作用。教育家能站在一个他的立场里面去教育学生的时候,是因为这个人还没有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就比如说我们在大学里面去教育学生。我说的话对学生现在可能很反感,这个东西在未来起作用,但是我要说。但是不因为他不理解你就回避这个问题,那就是坑学生。你要站在未来,多少年之后他会想到。就像父母一样,就是不断地在说一个东西,不断地说,等他什么时候想起这个话的时候,这个话就起作用了。蔡元培是站在教育的立场。我喜欢画如其人这句话,也不完全喜欢,我喜欢自然而然这句话。就是你有什么东西,你自然出来的就对了。这画里面讲真诚,画家讲的东西不白讲。 
周:那你说谈恋爱改变你画画是怎么回事? 
张:这是浪漫啦。因为你没有恋爱过。突然间恋爱了之后我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个感受。然后画的东西特别浪漫。那个人我挺感谢他,给了我很多东西,当时我不知道的东西。他是写诗的,有点文学青年。他比我更像艺术家,我从他那知道博尔赫斯。跟他聊文学啊,挺聊的来的。我是比较蒙,很多事等过了一年两年之后我才知道,其实怎么样怎么样可以更好。但是当时我不知道。我有两个优点:一个是幸福指数特别低,给我点阳光我就灿烂。再一个就是……我给忘了……。 
周:那又引出一个新话题来哦,咱们聊了半天人,你聊一聊怎么做人?中国人老说做人嘛。对,你刚才说的这就是做人。 
张:我呀?不会做人,我做人可失误了。 
周:呵呵,那你就说说做人吧。 
张:哎呀,我以前特别讨厌虚伪。但是后来我发现虚伪是人性化。因为要顾及你所以才会虚伪。 
周:她要顾及你是关心的意思? 
张:恩。是一种比较……恩,就像润滑剂一样。就像西餐里面加的沙拉酱一样。但我还是一个生菜,比较生。我做人直,太直不好你知道吗?太自我了。我尽量让自己少那样,其实我想的东西并不自我,但有时候我说话是片段式的。就像我会把沙拉酱那段放在我脑子里面,说出来的是生菜,让人觉得就蒙,人家就觉得一愣。但在我心里面不愣,我心里边会把它们联系起来。但是别人听不懂,我说话很多人都听不懂。 
周:那你的画呢?是生菜还是沙拉酱? 
张:我的画是一盘很好的沙拉……什么都有。因为不存在别人的关系了,只存在我跟画布,就简单了。 
周:恩。那就不需要沙拉酱了。 
张:要啊。 
周:还是要? 
张:要,沙拉酱到这里面可能就转了,就不是沙拉酱了。就是画笔里的工作最后收尾的那个东西。就是你要把所有东西都串起来。像写文章一样,在一种情绪下把所有东西都串起来,它可能会转换成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挺重要的。 
周:那就是说画画不是一个完全自娱自乐的东西,它还是要跟人沟通,还是要有观众。 
张:对,那是! 
周:就是不后悔任何事是吧。 
张:啊对,我刚才要说的是,一个是幸福感指数低,一个是我不后悔。我做事情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可能是阿Q吧? 
周:你是认命吗? 
周:哎?我不是。我从来不后悔。  没有就没有呗!我也不认命,认命有点是被动的认命,我是特别主动的不后悔。后悔啥后悔呀,反正也没啥后悔的!哎呀,我就感谢我妈。我小时候看电视你知道吗?一到结尾的时候,连续剧,我特别想知道结尾什么样,就在那关键的时候,我妈就一定不让我看那结尾。我说妈,这30多集的电视剧,你就让我看一下结尾。她在那个时候一定把电视给关了,给掐了。所以做任何事情,任何时候你跟我说结束了,兴致正来的时候给我灭了,我也接受,哈哈…… 
周:你说说玩儿。 
张:玩儿啊?太惨了。我觉得我好像像一个苦行僧一样。除了画画带给我乐趣啊,其它我喜欢玩什么?我愿意旅游、我愿意看风景,看美丽的风景。 
有一阶段就是穿白衣服就受不了。我衣服就得放外面挂的旧了,特别旧才穿。 
周:活动不自在? 
张:哎呀,我老闹心了,我就想给它弄脏了穿上,我觉得跟我不和谐。不知道为什么。 
周:是因为外表,还是因为新衣服活动起来会有障碍? 
张:不是有障碍。就是喜欢灰色,脏脏的。 
周:那是因为你性格内向,你不愿意穿新衣服突出? 
张:恩。对。我特别怕别人注意我。现在灿烂了。现在挺灿烂,哈哈……还有红色呢。 
周:那你画画的时候玩儿吗? 
张:我觉得画画是一种快乐。就是我要是不在工作室几天我会心慌。在里面画画我就很高兴。我就发现人可悲的地方。就是人已经放弃了那个什么了,大学这么多年我苟且的脱离了低级趣味了已经…… 
周:完了没有什么低级趣味还给你乐趣了。 
张:对,太可怕了这个。已经很无耻了。 
周:哈哈。你太有意思了。按说这样是有尊严了,为什么你说自己无耻呢? 
张:就是被驯化了呗。已经脱离了一个人的本性的东西了。 
周:就是本性的低级趣味的东西已经给不了你乐趣了,然后你现在完全被社会接受的正常的行为驯化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张:我看看怎么说啊。如果我在大学的时候疯啊、闹啊,有一种快乐。读研究生对我,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没有太多必要,但是我就把美院这种生活当成一种朝圣一样,就喜欢到这种地方,最好的地方来理解它。然后你就改变了你的兴趣点,你追求的环境里,你的兴趣点就会逾越到另一处里面,你的乐趣已经转换了。首先考研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并不是一个直接的途径,甚至没有必要来读研,但是我读研了。我已经不是从本性的艺术家里面再看待绘画这件事。所以我的兴趣都转变了,和它是一致的。 
周:为什么反感说自己呢? 
张:我不喜欢我自己的东西让别人来看。你知道么,自己的生活,我是,是不喜欢自己的感受让别人知道。嗯。我可能也是想躲避别人的目光,躲避别人的那个什么理解。 
我愿意看别人。就是可能是我理解很多人啊,有很多人有苦恼。比如说,没钱,不顺心,尤其女的,就是找别的事上出点小埋怨什么的。这是一方面。再一个是人的感情上,不外乎这些欲望。但是钱能搞定的东西,它也不是问题了。这是书上说的,我不知道,这个就不说了。 
周:那你说说钱。 
张:钱哪?嗯,我喜欢《让子弹飞》里面的我基本上就是这样:能站着挣钱就站着挣钱,绝对不弯腰挣钱。没钱?没钱就没钱。就是比较臭文人那种感觉,办事也是。我觉得我就象我们东北腌的那个酸菜缸,要不就像老舍说的那个,那个兰东阳的嘴——毛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弯腰,不愿意献媚,不愿意讨好。嗯,毛病!毛病大了去了。我挺喜欢阳光灿烂的时候,约几个朋友出来,喝个酒啊,聊聊天啊。我喜欢享受风景,自然。我还愿意运动,打球。我球感特别好。大学的时候投篮,就是准。同学都说我是神投手。晚上天都黑了,还叭叭叭叭~就是进!我都没感觉。拿一个进一个,拿一个进一个。以前跟我们大学同学打篮球,我就站下面,给我一个,我就投球。他说你搁那站着别动就行。看电影!看书!都愿意!听歌。就是这些事。我就是希望有钱了,让我什么都不干,天天就是在家待着,我会把我的时间弄的很充分,特别特别快乐,特别特别高兴,很享受。哎?我愿意发呆。吃饭的时候我就爱发呆,人家都觉得我在想心事。小的时候人家都觉得我心事重重。其实不是,其实我发呆的时候不想心事,我脑子不想什么事。但是让别人看了我就好像又什么愁事似的。说哎你想什么呢?直着眼睛那种发呆的享受。就是不想什么心事。但是也会为自己说的话呀办的事情呀内疚。 
周:说说家人,朋友,别人。 
张:家人和朋友都挺包容我的。我以前不知道我的性格有缺陷——任性。因为我妈对我太好了。从我妈养了一只猫我才知道我妈对我什么样。按理说养猫的时候,那个猫训的应该随着主人。但我妈那个猫完全主宰着我妈。猫刚来的时候我妈就喜欢给它放出去,说人还得透透气呢何况猫,那猫就得惯了。尤其是晚上,跑出去,十二点多钟的时候,它就进来,在门口喵喵叫,在厨房。完了刚躺那,就开始吃食儿,吃完喝点水,出来玩儿累了,晚上就活分,夜猫子嘛。完了大家都睡觉了,一会就喵喵喵~跑到厨房那儿就叫唤,我妈又给它开门,它又跑出去玩儿了,到凌晨的时候再回来。我妈对那个猫惯的太任性了。就那猫上我家桌子,舔我妈碗了快。我妈恨不得它不吃的东西我妈吃掉。我妈给它喂鱼,那天问我,哎,你吃不吃鱼?带鱼?我说不吃。她说给猫买的,你吃不吃?我说猫在我前面,然后我说我家那猫叫的,不是喵喵喵叫,我说它在叫妈,哈哈。  
我小的时候我妈有的时候想说我还不好说我,所以她就自己忍着。现在想想会给我妈带来很多烦恼,但是她忍了。和那猫一样,会让那猫越来越任性。我可能就这样。然后朋友呢,也比较顺着我。我就是觉得在家里嘛,地方上那种相处方式跟这不一样。 
周:来了北京以后呢? 
张:来了北京以后?不太一样。因为大家处事方式很有分寸。表面上关系要要怎么怎么样。跟地方上不一样。地方上有什么就直说,赤裸裸的,不太一样。然后调整自己呗!有新的坐标,慢慢慢慢调整自己。但是大家还是对我挺好的。 
周:我想问你你的那些画儿呢?假想的观众是谁呢?是你的家人,朋友,还是不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是什么类型的人? 
张:哎?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是我假想的观众肯定是比较有能力去理解去鉴赏的人。 
周:就是一种最朴素的感情。比方说你这画是画给谁看的? 
张:没有!没有这个概念。就像我对任何一件事情我不会想未来一样。 
周:那你要画出一张好画你会想拿给谁看? 
张:啊……那我会想拿给俞老师,但他不在了。我只能拿给自己看。给我多少年之后看。哎…我就还发现,就我吧不会设想。比方说我从来不会想到我结婚什么样,我生孩子,一步一步都没有设想要做什么。我好像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没有归属感。就我画的那个岸上,靠岸的划船的那个…他们说靠不到岸,一辈子都靠不到岸。有时候我就想一辈子都靠不上岸,就是这种感觉的。我就是没有归属感,到哪都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我。任何地方都不属于我。就是总是促使我去寻找一个东西,但那个东西也不存在。可能永远存在这一段美好的感情给了你,你会把它在脑子里编织得更美好。就是那个东西吧,是我的归属。就是在另一方面来说也很难满足。一方面你幸福指数比较低,另一方面的满足感就比较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