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的挽歌——关于卢昊的新作

北京是一个移民城市,现在真正在北京生活了三代以上的“老北京”已越来越少了。而在北京的艺术圈里,北京籍的艺术家更是有数儿的几个。卢昊当然要算是一个,他是旗人的后裔,骨子里有股八旗子弟的遗韵,或者说是有着“遗少”的纨绔作派,衣着考究,膳食美味,追逐时髦,整个是一个当代年轻的“老北京”,全然没有前卫艺术家那般“愤青”的叛逆和深沉。也许是由于这层家族关系,他对北京有着一种特殊的生存体验和情感,所以他创作的一系列装置和绘画作品都是以北京的地域文化作为可利用的资源。比如他早期的代表作是使用有机玻璃材料,制造象征着北京政治文化中心的建筑模型,却在里面培养金鱼、蝈蝈等鱼、虫,种植花草。工业文明所生产的“二手物质”与老北京人生活的情趣并置在他的作品中,既折射出我们当下时代文化的某种特征,又对应了我们历史的一种处境,造成的荒诞感觉也是一种隐喻的显现:我们正是生存在这样的“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相互碰撞、混杂的场景中。而以自身的生存环境和成长经验以及与当下的文化情境作为艺术创作的观念支撑、资源背景是构成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的特征之一。可以说,卢昊艺术创作的基本思路正是延续,并且清晰、明确地敷染在他所创造的“城市化”文本之中。

从去年开始,卢昊新近又创作了《记录我正在消失的家园》系列大幅油画作品。这些油画的语言方式是写实的,仿佛是他生存经验的直接性展开,但显然也秉承了德国表现主义的风格。他所描绘的北京胡同大多是将黑暗、扭曲、支离破碎的景象充盈在画面之上,但在混乱、破碎、乱七八糟的结构和色彩的深处中有一种内在的和谐与统一。沉重的抑郁蕴藏着留恋、痛惜的色彩,同时又表现出强烈的忿懑。他对北京市区现实生活的变形认识最终导致了其塑造形象的变形,他把笔触深入到了他对古老北京情感的深处,隐喻、暗示出社会转型期在人性、心理以及潜意识层面的震撼。这既是对现代化都市、现代文明所造成种种弊端和丑陋的反拨与批判,也是对外来的西方文化渗透作出的一种排斥立场。进一步说,正是因为他敏锐地感受和意识到了这种变动不居的底层百姓的生存空间,以及正在消失的家园,才显示出中国现代化的几分狰狞。似乎只有在那些扭曲的变形的近乎痉挛的街区景象里,才能达到心灵的真实,才能找寻到更深层次的心理慰籍。这与其说是卢昊内心深处的人文关怀,不如说是他“一份不能自己”的老北京的“情结”,一种深藏于无意识状态之中的内心拯救北京的强烈愿望。因此,在解读这些作品的过程中,可被我们真实地感知创作者的破碎激情,不仅值得尊重,或许也是每一位当代艺术家一种不可或缺的品格和责任。
 
城市化是许多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核心环节,变化之剧烈令人实在难以得到足够的安全感而心绪浮燥,有的时候我们难以相信这种改变,但又要被迫接受自己的身份与客观环境的新的对应关系,或者可以说人们常生活在一种莫名的挑战之中。我们的很多权益甚至是思想已经被不透气的“混凝土”所淹没,这是一种别无选择的尴尬与无奈。尤其在中国改革开放的二十多年里,更显示了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生存在物理、心理、精神层面上的变化。中国的城市化建设正是在拆与建,空间在历史与现实的叠加中变得更为复杂。中国当下的历史变迁、社会转型与生存机遇很大程度上也正是依赖于这样的文化生态,构成了中国城市特有的所谓现代化风景之中。显然,卢昊是试图以这种对景写生和记录,然后发挥表现性的话语,从城市的变迁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中探讨人与历史、人与自然和人与当代文化生态环境的关系,并转换出他在其中的立场、态度。更进一步的指涉是他不但感受到北京古老文化的衰微,也洞察了所谓“新兴”文明的危机,而这种危机往往是许多社会进化论者所刻意规避的问题。尽管,中国目前大跃进式的热情高涨来自于一个新的中国梦的生成和展开。这个中国梦不再仅仅是中国百年强国梦的延续,而且是新的梦想的展开。这个梦想是个人寻找成功的机会,以自己的能力创造自己未来的梦想。这个梦想可能是未来性的,于是中国的城市在虚拟的维度上建构自身就是不可避免的。未来存在于现实的展开之中,现实存在于未来的承诺之中。于是现实和未来的混淆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就是“新新中国”的景观,它的出现是前所未有剧烈变化的结果,虽然充满了问题和矛盾,但也充满了活力和欲望。它不是一潭死水,却是到处勃发的美丽的混乱。它不合乎我们理想的标准,却展现了超出我们想象力的能量。所以,现代化过程的都市从来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巨大悖论,带给人们的常常是交织着痛苦与欢欣的复杂情感。从某种角度看,卢昊是对中国当下文化建设的真实与直接的记录和写照。他的艺术创作是在北京胡同的“物质空间”后面的民俗或文化元素里,找寻到时代变迁的冲突和碰撞。以往的近代历史更多关心的是政治演变与兴替,而忽视了政治社会的变化对大众日常生活空间的影响,卢昊的画儿恰恰用胡同的碎片再现了那个即将消失的市民社会的图景。对于那些浸泡在胡同气息里的大众而言,他们失去一个旧世界,是否得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从这个意义来说,卢昊的这些作品也是对家园在未来的绝唱与挽歌。

历史原本难以复原,时光既已流逝,那些家园、故居,那些从小玩耍的真实场景,随着隆隆的推土机声就永远地被埋葬在以往的尘埃之中了。如今,记忆中的景观仅仅是经过个人经验过滤的碎片,残留下来的各种文本也敞开着无限可能的解读空间。历史已经不可逆转地演化成为一簇美丽动人的怀旧梦境,一如我们在卢昊画面前驻足的联想。好在我们并非是严肃认真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发思旧之幽情,原本也不在于真的想回到那令人神往的历史文化情景之中,而不过是有所感谓,有所哀叹而已,最多也只是希望续上那恬静、完美而短暂的文化传统,在不完满的现实里重温精神贵族的旧梦,再现超凡脱俗的风采。